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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篇‧慶長9320

 

 

「真是的,原來在這裡啊?」

紫藤滿開的御鷹屋敷,日本号終於找到壓切長谷部的身影。

雖然倚著廊柱陷入沉睡,長谷部仍維持端正跪坐的模樣,彷彿等著誰歸來。

(明明對於大殿下的事情總是隻字不提。)

和過於崇敬而經常提起的母里太兵衛不同,長谷部聽到黑田如水的名字總會板起臉孔。然而大殿下離開福岡城的時候,他卻一定會出現在如水的居處。

藤花如瀑布垂洩隨風搖曳,片片花瓣飛舞,在長谷部身上沾染點點紫藤的香氣。

難得看到他閉眼不說話的樣子,日本号呆然地凝視長谷部許久。

──不得不承認,壓切長谷部真的是美麗到令人屏息的刀。

連節約禁奢到小氣出名的黑田家都為了長谷部訂做華麗的刀拵,重視程度可見一斑。但長谷部態度依舊冷淡,不曾表示過任何歡喜。日本号無法認為長谷部是真心侍奉黑田家。

但又為什麼總待在這裡,似乎期盼等待大殿下歸來?

思緒流轉紛亂,意識到的時候,日本号已經伸出手,指尖輕輕撥開長谷部髮梢上的花瓣。雖然日本号的動作輕緩,長谷部還是察覺他人的氣息,皺起眉間睫毛微微顫動。

「……誰?」

長谷部睜開雙眼,藤色眼瞳倒映出日本号的模樣。日本号內心的某處被扯動,宛若在湖面上投入小石子引起的陣陣漣漪。

「你怎麼在這裡?」

看清來者是誰,長谷部恢復平時的倨傲冷聲質問:

「你不是應該隨著母里大人在京都嗎。」

「因為有要事稟報,所以和母里大人先回來了。」

投射而來的疑惑目光,讓日本号頓感狼狽,急忙移開視線,甚至產生想離開的念頭。但長谷部強硬的瞪視日本号,找不到適當的藉口或時機。

「什麼事?」

刻意加重語氣,長谷部緊追日本号猶疑的表情不放,隱隱產生不安的預感。

「大殿下在二十日的辰時過世了。」

到底還是逃不過,反正早一時晚一時他還是會知道的,日本号低聲陳述黑田如水去世的消息。

面對前任主人的死訊,長谷部只是聽著,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這樣啊。」

嘆息般的低語,長谷部丟下日本号起身離開,卻不是往本丸走去。

「喂、你要去哪裡?!」

沒有哀傷,沒有惋惜,長谷部的反應實在過於平淡到令人錯愕。日本号忘記該有的禮儀大聲怒吼:

「現在大家都忙著處理大殿下的後事,你──」

「我已經沒有在這裡的必要了。」

沒有起伏的冰冷言語截斷日本号的叫喊。

「都結束了。」

 

 

 

數日後靈柩迎回博多。本以為出家之人的大殿下會採行佛教的葬禮儀式。儀式卻是由一群身穿怪異服飾的人們主持,拿著不明所以的十字架和念珠默念祝禱。

雖然博多藤四郎解釋如水殿下其實是信奉異國宗教的基督教徒,遺言表明要用基督教的形式舉行葬禮,但日本号隨意敷衍,心不在焉。比起葬禮形式,他有更加在意的事情。

神父披上聖帶穿著祭服朗誦日本号聽不懂的異國語言,靈柩隨著吟詠的慰靈詩歌下葬覆土。莊嚴神聖的儀式過程不時傳來人們的啜泣聲,日本号還看到自己的主人母里太兵衛表情緊繃強忍悲痛,但眼眶盈滿淚水。

日本号在前來弔唁的人群中來回穿梭找尋熟悉的身影,但沒有任何結果,甚至因為太過在意而暗自熅火。

直到葬禮結束,日本号都沒有找到壓切長谷部的蹤影。

 

福岡城內充滿哀悽的嘆息。

失去主人的御鷹屋敷毫無生氣,就連庭院盛開的紫藤都顯得垂頭喪氣,花瓣紛落隨風消逝。

黑田家上下無論親屬家臣,甚至關係親近的付喪神都前往葬禮送大殿下最後一程,只有他逃避地遠離,逃回這個以為不會再來的地方。

居間放置的十字架上開始有堆積灰塵的痕跡。長谷部將十字架擦拭乾淨,順便點上兩旁祝禱用的燭火,燭光搖曳的房間卻更加感到寂寥。

「官兵衛大人。」

這個人曾經用沒多少刀繭的手指輕撫,輕聲呢喃他的名號。

(壓切。)

至到今日,長谷部仍無法忘懷當日的情景。

曾經以為再也見不到主人,以為少主被織田信長處死,黑田家已是窮途末路,自己卻只能持續留守姬路城,什麼都做不了。如果能夠隨著主人前往有岡城,是不是能挽回一些事情?長谷部曾徒勞地暗自悔恨。

在一年的等待後,官兵衛大人帶著松壽丸回來了。

經過長期監禁在土牢的折磨,官兵衛的樣貌與性格再也不是他認識的主人。即使如此,長谷部仍歡喜地迎接主人的歸來。

然而,官兵衛回到姬路城的晚上,雙手緊握這把織田信長賞賜給他,曾經認為是最高榮譽的刀劍。透過顫抖的指間,長谷部察覺到主人內心深處對信長的怨恨,以及信念崩壞的聲音。

(我無法原諒下令處死松壽丸的信長公。)

從有岡城脫困後見到織田信長的瞬間,官兵衛無法克制內心湧起的殺意,想來信長也從瞪視的眼神中看出強烈的憎恨。但是為了黑田家的承繼,再者松壽丸仍活著,官兵衛勢必繼續侍奉織田家,侍奉他再也無法忠誠的主君。

(壓切啊……)

這是長谷部第一次,對織田信長封賜的名號感到厭惡。

官兵衛鬆開緊握到疼痛麻痺的手掌,改將壓切長谷部擁抱入懷。

(既然你是信長公下賜黑田家的寶刀,請守護在織田治世下的黑田家──請你守護松壽丸。)

主上顫抖的聲音在長谷部的腦海中徘徊不去。

從此之後,官兵衛再也沒有親近過壓切這把刀。

殘燭燃盡,長谷部被無盡的黑暗包圍,不知何時臉上滿是淚痕。以為傳自遠方的模糊聲響,原來是自己發出的低吟啜泣。

「官兵衛大人。」

以為持續等待,就能迎來主人久違的溫暖和清澈微笑。

「只要能夠回來,不管多久我都願意等待…………」

但是已經沒有那個必要了。

 

因為等待的對象不會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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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曲‧慶長11321

 

 

黑田如水去世兩年後的忌日,才新建成的紀念教堂正舉行追弔彌撒。

這是壓切長谷部第一次接觸前任主人信奉的海外異教儀式。

當他還在織田家時,總以為那些南蠻傳教士帶來的只是新奇古怪的器物和無法理解的胡言。如今身處異國宗教莊嚴的祭儀,內心竟然感到不可思議的平靜。

(官兵衛大人當年在黑牢聽到聖歌時也是這樣的心情嗎......)

聽說有岡城主夫人驒詩在土牢外吟唱聖歌給予官兵衛活下去的勇氣,也是他日後受洗成為基督教徒的遠因。

♪Agnus Dei, qui tollis peccata mundi, dona eis requiem. Agnus Dei, qui tollis peccata mundi, dona eis requiem. Agnus Dei, qui tollis peccata mundi, dona eis requiem sempiternam.

(上帝的羔羊,除去世人罪的主,賜他們安息。上帝的羔羊,除去世人罪的主,賜他們安息。上帝的羔羊,除去世人罪的主,賜他們永恆的安息。)

傳教士領著出席儀式的眾人吟唱安魂彌撒曲。長谷部悄悄環視四周,除了黑田長政以家主身分代表參與,黑田家的重臣亦列席彌撒,共同追思他們敬重的前主。

然而在垂頭祈禱的人們之中,有個特別顯眼突兀的存在。

對方似乎發現他者的視線,疑惑地回頭張望。長谷部趕緊低下頭試圖避開,過一會後偷偷察看,已經沒有他的身影。

幾乎就要忘了那傢伙是母里太兵衛的槍,被主人極度喜愛的他,不可能不跟著隨侍陪同吧。

長谷部對自己的失算感到懊悔。

快點找個時機回去城內吧。長谷部才有此打算,日本号就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

「──這次沒有逃走啊。」

低沉的嗓音重擊胸口,疼得長谷部無法做出反駁,只能咬牙切齒。

「與你無關。」

兩刃相視對峙,長谷部毫不畏懼地直視日本号因怒火而燃燒的緋紅眼瞳。

最終是日本号率先移開視線,長聲嘆氣。

「你不適合這裡,還是快點離開吧。」

「什麼、」

「那個樣子簡直糟透了。」

沒有再多看一眼,日本号留下發怔的長谷部快步離開。

長谷部看著日本号離去的背影,淚珠無法控制地滑落。他不需要安慰,也不需要同情,只是──想要成為主人重視的存在。

所以長谷部必須捨棄對前主的眷戀。

 

(到底算什麼啊,那個表情......)

日本号的胸腔彷彿被什麼攫住而發疼,無法理解為何看到臉色蒼白暗自強撐的長谷部,會有想將他抱入懷中的衝動。

未滿百年的年輕付喪神還不懂人類的情感,更無從知曉此刻名為「憐惜」的心情表示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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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篇‧西元2205419

 

 

今日依然櫻花繁開。

刀劍男士們藉口偷懶的賞櫻宴會沒完沒了,長谷部卻沒有在一群喝得東倒西歪的酒鬼中找到日本号的影子。

「和泉守,有沒有看到日本号?」

「啥啊?泥說要找現在最帥~最流行的刀嗎?啊哈哈哈那不就是偶嘛!」

沒救了這群酒鬼。長谷部差點想要一拳下去讓和泉守兼定清醒點,但旁邊坐著堀川國廣只好作罷。

「怎麼了嗎?」

一期一振忙著分送櫻花糰子給弟弟們,見到長谷部皺眉的樣子不禁詢問。

「沒事……我大概知道那傢伙在哪裡。」

「是嗎。對了,要不要拿些糰子呢?還有很多。」

「既然醬,順便帶些給日本号拔。」

博多藤四郎口齒不清的邊吃邊說道,手指向透著粉色帶有春天氣息的點心。

日本号應該不喜歡吃這種東西吧?長谷部還在猶豫,一期一振已經將盛裝好的糰子塞給長谷部。

「那位大人也會很開心的。」

博多眨眨眼,意有所指。

無法拒絕一期一振和博多的好意,長谷部只好收下擺放精緻櫻花糰子的托盤道謝。

穿過本丸的長廊直到盡頭是一塊少有人至的空地,上頭立起的小型棚架垂落盛開的紫藤花,散發淡雅的清香。

日本号就坐在長廊,望著隨風搖曳的紫藤啜飲杯中物。

「喔,你來了啊。」

要喝嗎?日本号毫不在意地將剛到唇邊還沒喝完的酒遞給長谷部。

放下裝有糰子的托盤,長谷部接過日本号的酒盞,仰頭飲盡。

「這是什麼時候買的酒?」

聽見長谷部品嘗出這酒的名字,日本号笑道:

「昨天,因為想起如水殿下的忌日便買了。」

你拿了什麼過來嗎?日本号伸手端起長谷部帶來的托盤,發現是糯米糰子後不滿地抱怨。

「喂喂,下酒的拿甜點適合嗎?」

「有意見自己去廚房拿。」

長谷部不予理會,奪過日本号的酒瓶為自己斟酒。沒酒可喝的日本号只好乖乖吃起糰子。

幾杯清酒入喉,長谷部的面頰逐漸通紅。

「不過,沒想到會開得這麼繁盛……」

在滿開櫻色中綻放的一道紫藤花瀑,宛如夢境般虛幻燦爛。

「剛帶回本丸的時候,明明只是那麼小株的藤蔓。」

「要好好感謝博多喔,聽說你帶回來後幾乎都不管照顧。」

「抱歉。」

出乎意料的坦率道歉,不過想想也是理所當然。

由於之前無法面對在黑田家的過往,就算長谷部在衝動之下從博多灣帶回瀕死的藤蔓,卻從來沒有親自照顧它。

只因睹物思人。

「那時候的紫藤也是開得很漂亮。」

「嗯?啊啊──。」

是指得知如水殿下死訊的時候嗎?日本号用吃完糰子的小碟子充當杯盞,喝著酒含糊回應。

回想起來,那是日本号在意起長谷部的開端。

「在那之後已經過了多少年呢。」

長谷部垂下目光。手中的清酒閃爍波光,落下一枚花瓣。

紫藤代表的是:堅忍不拔的生存力量。

長谷部經歷過各種戰亂天災後依然平安存活至今,不免有所感概。無論官兵衛或長政,為了在亂世得以存活延續黑田命脈,不得不做出許多違心之事。但他僅是獲得黑田家的守護留存至今。

長谷部曾經希望自己才是守護黑田家的一方。

「但如今我想侍奉宣示忠誠的,是現在的主人。」

因為有審神者,他才能夠成為刀劍男士與其他同伴共同戰鬥,盡職身為刀劍的本分。

──以及和日本号再次相遇相知相戀。

『最後之路無須迷惘,順其自然即可。』

日本号吟詠的句子,讓長谷部猛然回神。

「那是、」

「還記得吧,如水殿下的辭世句。」

「怎麼可能會忘記。」

「你之前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呢。」

不同之前的嚴厲斥責,日本号表情溫和地對長谷部綻出微笑。

長谷部怔愣著,不知道發燙的臉頰是因為酒的緣故,還是眼前的傢伙造成的。

「剛來在這裡看到你的時候,我嚇了一大跳。」

長谷部的衣裝如同在如水的葬禮所見到的基督教祭服,並且染滿紫藤的色彩。

既然是黑田的刀,長谷部卻不願提及黑田家,只經常抱怨織田信長,所以最初日本号對長谷部充滿慍怒,將對於長谷部的在意誤解為憤怒不滿。

「能在這裡和你相遇真的太好了。」

日本号低聲訴說。就算相處數百年的時間,若不是來到這裡的機緣,他們可能永遠也不能理解彼此。

「用人類的方式活著,以人類的情感嘻笑怒罵。像這樣和你在一起,我覺得很幸福。」

回望日本号帶有笑容的眼神,長谷部的身體微微顫動,置於膝上的手被日本号執起,交疊的掌心傳來安心的溫度。長谷部不發一語,與日本号十指交扣緊握作為回應。

藤花隨風擺盪,宛如祝福般灑落粉紫色的花瓣。

 

 

刀劍本是冰冷無心之物,為何在獲得人類的軀體肉身後,會如此眷戀彼此的溫度?

長谷部昏沉的思緒閃過疑問,但隨即被日本号逗弄胸前的動作惹得仰起身子。

「那、邊……」

「你想要我怎麼對待?」

日本号粗喘著氣,撫過長谷部汗濕沾黏在額上髮絲,凌亂的模樣更顯魅惑。長谷部環住日本号的頸項,將自己更貼近對方。

日本号忍不住笑了。

「原本說要守靈夜的不知道是誰吶。」

「官兵衛大人不會在意這種事的。」

長谷部主動探入舌尖與日本号的糾纏,透過唇舌傳遞的酥麻熱度引來震顫的快感。日本号扶住長谷部的腰讓他坐在自己身上,改變姿勢的動作牽引刺激深處,使長谷部發出悶哼。長谷部不以為然地仍沉醉於和日本号的接吻,盡情咬嚙吸吮對方的唇舌,交換彼此的吐息直至氧氣耗盡才不捨地分開,在兩人的距離間拉出晶瑩的絲線。

「日本、号……」

「怎麼了?」

「────」

夾雜喘息的話語彷彿蠅蟲振翅般細微,日本号仍清楚地聽見長谷部的聲音。

(留在我身邊。)

依長谷部的性格,這是不願認輸的他所能做出的最坦率告白。

「我就在這裡。」

輕蹭對方的臉頰,日本号微扎的鬍渣癢得長谷部不禁輕笑,放鬆身體將自己的全部都交給日本号。

無論夜色逐漸深沉,兩人交扣緊握的雙手始終沒有分開。

 

絕對不會再次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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