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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津

 

紫藤滿開的時節,長谷部看見村民將嬰孩遺棄在山谷。

真是可憐。村民口中說著惋惜之詞,臉色木然地回到山腳下的村莊。和這座被藤花圍繞而絢爛綻放的山林風景不同,村莊周圍的土地貧瘠,糧食收成越來越差,饑荒使活人的臉上也一片死寂,為了減少食物消耗,遺棄幼兒已是日常的一部分。

待村人走離後,長谷部靠近懸崖邊俯視縱深的谷間。從這麼高的地方拋落,那麼小的身軀應該無法負荷吧。

若是扔在樹林裡,說不定還可以讓野獸撿去吃掉,偏偏山谷間的屍體最難處理。雖然放著任其腐爛也不是不行,可是長谷部無法忍受屍臭的味道。

埋在土裡多少還能作為植物的養分。長谷部嫌麻煩地降落谷間,正想找尋棄嬰的屍體時,耳邊吹過的風迴盪著嚶嚶的虛弱哭聲。

長谷部睜大雙眼,撥開草叢緩慢往哭聲的方向前進,在藤花垂落搖曳的粉紫色之中,見到無法形容的奇異光景。

嬰孩被柔軟的嫩春枝椏承接住,沒有絲毫受傷的樣子。

是天可憐見的神蹟呢?還是這孩子自身所擁有的奇蹟?長谷部困惑地伸出手指,試著觸碰這個不可思議的生物。

嬰孩被長谷部好奇的戳碰弄得很不高興,發出呀呀怪聲,努力地睜開眼睛。

長谷部未曾見過如此漂亮的深紫色眼瞳。

回過神時,長谷部已經將嬰孩抱入懷中。春陽的溫暖日射照在嬰孩身上,小小皺褶的臉不再哭泣,轉而露出笑容。

百年藤樹的妖魔就在自己也搞不清楚的情況下,收養了人類的孩子。

 

***

 

時光匆匆,十年歲月轉瞬而逝,山腳村子的情況還是沒有多少改善,田地作物乾萎枯黃,連帶動物也不見蹤影,不是被村民獵捕殆盡,就是往山林的最深處躲藏起來。

村民們不敢接近紫藤詭麗盛開的深林中尋找食物,拋棄在山谷間的屍體卻是越來越多。土壤掩埋亡者的骨肉化成養料,讓古藤的樹根吸取了大量的精氣,開出色彩更加繽紛妖艷的藤花。

於此與世隔絕的山林,人類的孩子在長谷部的照料之下,成長為美麗的男童。

「真沒想到你可以撐到現在。」

「少囉嗦。來,轉個一圈給我看看。」

男童穿上宗三帶來的華服,開心地蹦蹦跳跳,在長谷部面前連轉了三圈才停下:

「長谷部長谷部,好看嗎?」

「很好看喔。」

男童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像是為了遮掩害羞,點點頭趕緊跑開到藤樹下自個兒玩耍了。

宗三瞄了一眼笑容寵溺的長谷部:「你給那孩子取名了嗎?」

「沒有。」

長谷部即答的回覆讓宗三無語。

從剛開始慌慌張張跑來詢問怎麼養育人類,到現在逐漸駕輕就熟的模樣,宗三想不透長谷部為何沒有取名的理由。

「那孩子是你的東西吧?不好好取個名字,就無法束縛他喔。」

「我知道,只是想不到適合的名字。」

「…………」

「那麼可愛的孩子耶!怎麼可以隨便取個名字!」

「好好好,隨便你。」

確實,男童有著少見的深紫色眼珠,烏黑發亮的捲髮配著愛笑的小巧精緻臉蛋,模樣非常美麗。

宗三不禁想像起,等到男童長成男人之後,會不會有什麼驚人的反差。

就在長谷部和宗三聊得爭論不休時,獨自玩耍的男童目不轉睛地,看著粉紫雨瀑之中的翠綠豆莢。

「也不幫忙想名字還意見那麼多──」

長谷部不想和宗三繼續沒內容的對話,轉頭想尋找男童,卻是看見小小的身體倒在藤樹下不停抽搐。

「怎、怎麼了!」

長谷部驚慌地衝去將男童抱起,男童「嘔」地在長谷部身上吐出來,鮮綠色的嘔吐物混著血絲,發出作噁難聞的氣味。

「清醒一點!到底怎麼了、」

陷入混亂的長谷部想要拍醒陷入昏迷的男童,沒有注意到地面上掉落的豆莢片。

「等、等等,這孩子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

宗三也是從自然萬物中化成的妖物,由於常被人類捕獲當作欣賞的炫耀品,對人類的理解比長谷部來得多,但此刻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宗三、怎麼辦?就算注入精氣也沒有用,以前染上風寒只要這麼做就沒事了,為什麼現在……你醒醒啊、睜開眼睛!」

就算猛烈搖晃男童的肩膀也沒有反應,長谷部不知所措地喊叫著,淚珠滴落在男童的臉頰。宗三從未見過如此失態的長谷部,只能提出他目前唯一想到的方法。

「長谷部,你冷靜一點。我們對人類的事情知道得還不夠多。與其如此,不如交給人類處理。」

「交給人類……?」

「有一種叫做『醫生』的人類,或許會知道怎麼做才能救這孩子。」

 

***

 

一名行旅的醫者經過這個村落,宅心仁厚地醫治村民因為營養不良造成的病症,但對於病症原因的饑荒依然束手無策。

就在離開村莊的前一晚,正準備就寢的醫生聽見臨時借住的木屋外,有人急切地不斷敲擊簡陋的門板。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是哪個村人得了疾病嗎?醫生不假思索地打開門,只見一名不省人事的男童倒臥在屋外。

醫生嚇得趕緊將疑似中毒的孩子帶進屋內,甚至來不及懷疑男童身上過分華麗的衣裝,只想著要將孩子的命從三途川前拉回來。

經過一夜的搶救,男童的情況終於穩定下來,累癱的醫生跟著睡倒,直到超過了預定的起程時間才猛然驚醒。

原本躺在床上的男童已經清醒,不停眨眼困惑地看著醫生:

「長谷部呢?」

醫生搖搖頭表示不知道,心想著哪家的村民會有這麼正統的姓氏,一邊匆匆整理行囊準備前往下一個村落,打算離開前再帶著男童詢問村人。

出乎意料地,村里的人聽見「長谷部」這名字,宛如見到蛇蠍避之唯恐不及,只說不認識這名男童。

雖然醫生也試著詢問男童知不知道家的位置,但男童除了「長谷部」以外什麼都答不出來。由於村人堅決反對男童留在村落,醫生只好無可奈何地暫且先帶著男童離開村莊。

 

從此開始,荒津山上被村民稱為「長谷部」的古老藤樹,再也沒有綻開花朵。



 

✤鷹取

 

日本号從山頂眺望遠方揚起的煙塵,想著人類還真是從不厭倦鬥爭呢。

豐沃土地帶給這個國家的並非和平,而是爭權奪利的戰爭頻仍。

人類無止盡的貪婪,對武器的需求與日俱增。為了取得上好的製作材料,百年來對龍的狩獵,使這塊土地上一度繁盛的靈獸已經絕跡。

可能直至國家滅亡,這裡的人們都不會有所察覺吧。

「大白天的又在喝酒。」

日本号的思緒被身後的聲音拉回來。煤色頭髮的少年揹著大小行囊,一副準備遠行的模樣。

「咦?是今天要出發嗎。」

「不用來送行也沒關係。」

少年──其實已經十七、八歲的年紀了,但日本号對他的印象,多少還停留在十年前,那個不太說話的孩子。

因為戰爭失去父母,被周圍視為累贅而扔棄在深山中。日本号發現他的時候,原本只想交給山腳下的神社去處理。但是這孩子不知怎地緊抓著他,死也不肯鬆手。不得已之下,日本号只好收留這個孩子。

而當時的孩子,現在已經要離開了。

「國重。」

「怎麼了。」

「我還是送你去神社那邊吧。」

「……隨便你。」

國重直接轉身離開,日本号也完全不在意,當成是孩子最後的撒嬌。

說實話,日本号自知不算個好的照顧者,大部分還是依靠神社的太郎和次郎協助,更多的是國重看不下去的獨立自生。

以反面教材而言,自己還算是養成了相當出色的孩子呢。

「不會經過戰場吧。」

「不會。太郎替我確認過了,從這邊一路往港口水路,暫時都不會有戰事。」

「國重。」

逐漸可以看見神社的屋簷了,日本号再次輕聲呼喚。

他的腳步只能停留在這裡,無法再更往前了。

「不需要顧慮我,去過你想要的人生就行了。」

國重轉過身,仰望日本号,露出無法理解的皺眉表情。

「你以為我不會回來嗎。」

沒料到會得如此回答,日本号頓時語塞。

「不是說過了嗎。我想去知道有沒有能夠減少戰爭的方法,雖然不知道會花多少年的時間,但是我會回來的,日本号。」

說完之後,沒有任何一句道別,國重的身影漸行漸遠,消失在日本号的視線內。

真是,完全敗給他了。

 

***

 

「喂,這傢伙真的是龍嗎?」

將領打扮的男子非常困惑,看著眼前被符咒五花大綁的日本号。

「怎麼看都像是普通的人類啊。」

「應該不會有錯,雖然現在是人的樣子,但任何兵器都對他沒用,唯獨狩龍的符咒起了作用。龍的真身一定就藏在山裡某處。」

道師似乎頗自滿這次的收獲。

「只要再掌握龍的弱點,就很容易逼使牠顯現真身了。」

「龍的弱點?」

「是啊。這是自古以來流傳的方法。被踩住弱點的龍,由於無法控制情緒維持假象,真身會輕易地顯露出來。」

「換句話說,讓龍的情緒失控也是一種方法吧。喂!把那個男人帶上來。」

日本号淡然聽著將軍與道師的談話,想要抬起被血覆蓋沾黏的眼皮。

真沒料到會被發現。

如果被國重知道,肯定又要被念一頓。

逃跑的方法不是沒有,只是他的真身與這座山連結,一旦被發現所在地,今後可能都無法過上舒適安寧的日子了。日本号不滿得在內心嘆氣抱怨,他還想和次郎多要些佳釀美酒來喝啊。

而且,國重還沒有回來。

日本号不記得國重究竟離開了多少年。還以為人類的時光稍縱即逝,從來不知道等待會讓人心焦難耐。

「喂,你難道不想知道,是誰出賣了你的所在嗎。」

士兵用力狠踹日本号的後背,逼迫他從思緒中回神。

差一點額頭就要直接撞上地面了。日本号甩甩頭,將沾在頭髮上的雜草土塊甩掉。

「我們可是好好地幫你出氣了喔,感激我們吧。」

士兵們一邊惡意訕笑,同時拖出一個雙手反綁、全身被血染紅的男人。

原本不想理會軍隊的日本号瞬間喉頭一緊,咽喉鯁住無法出聲。

雖然距離太遠而看不清臉,但無論過了多少年,日本号都不可能會錯認熟悉的氣息。

血塊凝結後黏附在男人殘破的衣服上,煤色頭髮染成黑紅,看得出來經過好幾天的刑求。應該是雙腿的地方血肉模糊,幾乎看不見原本的形體。

「這傢伙啊,被我們逮到在山的附近徘迴,以為是叛軍的間諜就抓起來了,沒想到脫口說出了很有趣的事情。」

『這裡沒有你們要找的龍!』

軍隊原先只是打算佔據這座山,作為新的戰略位置,卻沒有預料能夠遇到狩獵龍的機運。

龍是靈獸,是天命所指,而且獵獲取得的龍皮龍骨龍牙龍爪,無一不是絕佳頂級的武器材料。狩獵龍對於國家軍隊而言,不啻於絕對的幸運指標。

「假如乖乖配合,或許不至於搞得這麼悽慘呢。」

「誰叫這人說出這裡有龍之後,就什麼都不肯說了。要不是道師確認真的有龍的跡象,大家還以為是哪來的瘋子呢!」

士兵七嘴八舌地大聲喧嘩笑鬧,順便踢了幾腳躺在地面一動也不動的男人。

剩餘一絲氣息的男人發出虛弱的悶聲,瀕臨死亡的邊緣仍不屈服低頭。喜嗜殘虐的士兵見狀越發興奮,直接踩住男人的頭來回擰轉。

龍的弱點,等同逆鱗。

頓時,山林劇烈震盪,地表發出陣陣低鳴,隨之崩裂毀壞。

整個軍隊甚至連驚喊都來不及,士兵連同將領和道師,全部被龜裂的土地裂縫吞噬。

林木在剎那間歪斜傾倒,揚起的沙塵覆蓋晴空,從山坡崩塌的滾滾土石迅速滑落,將豐饒的平原掩埋成一片荒土,再也不見國家的模樣。

隱藏潛伏於土地,曾經化為山巒的巨大黑龍,掙開對牠猶如蛛網的符咒,啣起垂死的男人,躍升天際。

「日本号、」

似乎聽見國重的聲音。細如蟲翅拍動,幾不可聞,但是日本号很肯定國重正在喊牠的名字。

「日本号……」

不要說話。

「對不起,我應該更早回來的…………」

不要再說了。

回復原形的黑龍無法說出人類的言語,無法傳遞牠的乞求。



 

✤那珂

 

「鶴先生,你有看到小俱利和小貞嗎?」

光忠從廚房端出剛煮好的清粥,向坐在迴廊的鶴丸問道。

「去河川附近抓魚了吧。怎麼了嗎?」

「旅人先生請我幫忙買一些東西備用,但我暫時走不開身。」

「還是讓我跑一趟?傷患還沒醒吧。」

「應該快醒了,我想說先把粥放涼一點比較好入口──」

光忠還在和鶴丸對話,安置傷患的木屋忽然發出一陣噪音。

「什、什麼聲音?」

擔心傷患的情況,光忠匆匆忙忙把手上盛裝熱粥的陶鍋丟給鶴丸,趕緊跑到木屋查看。

才打開房門,就看到傷患從床鋪跌落,掙扎著想要起身。

「等一下、你還不能亂動!必須好好療傷才行。」

光忠想要制止對方離開床舖,但是國重用盡僅存的力氣,抓住光忠的手臂,咬牙切齒地開口,微弱的語氣含糊不清。

「──号呢?」

「咦?」

「他在哪裡?」

「号先生?他去市街找藥材了,所以你先好好休息──」

「怎麼,有事叫我嗎?喂喂,受這麼嚴重的傷勢,還想隨便起身走動啊。」

伴隨熟悉的語調,房門外出現仿似日本号的身影。國重的身體頓時放鬆,隨即失去意識。



 

***

 

又是腐臭的味道。

然而這次和往常不同,異常強烈的腥臭之中夾雜了微妙的香味。

靈氣。

藤樹騷動著,隨風搖曳枝葉。長谷部困惑地循著氣味的方向探尋,卻來到平時絕對不想接近的懸崖邊。

或許是錯覺吧。長谷部試著說服自己,視線卻不由自主得落在散布整片山谷的晶瑩碎片。

終究敵不過好奇心,長谷部拾起一塊碎片。藉著陽光的照耀,碎片閃爍多重色彩,形成繽紛又奇異詭譎的景色。

(這個觸感是、鱗片嗎?)

長谷部歪著頭,想不出來哪種生物會擁有如手掌般大小的鱗片。

才思索著,就看到樹林間的縫隙,露出大蛇般的長尾。仔細一看,龐然的蛇身背部還有蓬亂的墨色鬃毛。

(不會吧。)

僅止於傳說,連長谷部都未曾見過的靈獸,怎麼可能會出現在這種貧瘠的地方。

然而長谷部沿著身體前行,最終看清生物的樣貌時,還是證實了他的猜測。

巨大的黑龍蜷曲躺臥在山谷夾縫中,毫無任何氣息,模樣宛如遺骸。應該覆蓋身體的鱗片幾乎脫落,沒有一處完好。失去鱗片保護的皮膚柔軟脆弱,不過蟲蟻啃咬就造成流膿傷口,發出腐臭的味道。

是什麼緣故失去了精神元氣嗎?長谷部試探地觸碰龍顎,想確認這傳說中的靈獸到底死透了沒有。

黑龍忽然睜開眼皮,無法聚焦的瞳孔望著長谷部所在的位置。

那雙深紫色的眼瞳,讓長谷部不禁感到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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