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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祿十年 冬季

  

  察覺之際,已經完全遺忘自己的名字。

  雖然隱約記得曾以大太刀的姿態,在戰場上隨馬匹奔馳奮勇殺戮。但隨著時代演進,大太刀不再是戰場上的優勢武器,而它則被大磨上成為一把無銘之刀。

  曾經以為不會忘記此身銘刻過的文字,但顯然付喪神同人類一樣,都是健忘的。

  今天也是只能待在武器庫虛度時光。

  才這麼想著,倉庫的門突然打開,探入許久未見的陽光。幾名侍僕匆匆忙忙地搬入某樣長物。

  「小心點,這可是足利將軍下賜給信長公的御物呢。」

  「御物?這是皇室用過的東西?」

  「是啊,正親町天皇還曾經興致一來,賞賜它『正三位』的官職呢。」

  「只不過就是把長槍嘛,居然還有官位。」

  侍僕們七嘴八舌地閒聊,隨便找個適當的地方擺置,就再度鎖上武器庫的大門。

  它靜靜望著放置大身槍的長型木箱,淡然冷笑。依信長公的性格,想來是不可能會用這把和皇室或將軍有關的槍了吧。

  但是,在織田家眾多武器中無名的自己又算什麼?

  木箱傳來輕微的響聲。

  它甚至一開始沒有察覺,以為是哪裡的老鼠爬上屋簷的窸窸窣窣聲音。仔細一看,才發現木箱被震出一個小縫,飄出朦朧的靈體。

  是付喪神嗎?但又過於飄忽不定,似乎還未擁有意識。輕盈的靈體鑽出木箱往四周查探,如霧般的靈氣觸碰到它的刀尖,意外地感到溫暖。

  未成形的靈體便這麼停留在它的周圍,徘徊不去。  

  

 

 

  天正三年 七月

  

  「聽說旦那獲得信長公的賜名了?壓切,還真是夠直接明白的名字呢。」

  不過是地方城代的謁見,居然擺出還不小的陣仗。剛獲名的壓切置於刀立架,好奇地環視眾位織田家臣。最近好不容易獲得賞識,得以近身護衛主人,位於上位的壓切顯得意氣風發,不經意地和信長公配於腰際的短刀,藥研藤四郎閒聊起來。

  「從武器庫出來的感覺如何?」

  「非常清爽呢。倉庫內的灰塵積多了,可是會讓刀刃生鏽的。」

  「但是,那邊也有不少名貴的寶刀和武器吧。像是將軍賜給信長公的那把槍?」

  這讓壓切想到一直很在意的問題:

  「不滿百年的槍會成為付喪神嗎?」

  隨著日子過去,槍的靈體逐漸能顯現人形,樣態如同人類孩童。然而更多時候仍是如白霧般迷濛,仿似纏繞雲霄的龍。

  「照常理而言,九十九年付喪神。或許是天皇賞賜官職加持的關係吧。不過,如果沒有透過人類持續獲取靈力,大概不久之後也會短暫消失。」

  閒聊之際,森蘭丸將一名穿著與其他織田家臣相比,略顯寒酸的男人引入客位。

  來自播磨國姬路城的男人條理分明地,向信長公說明該如何攻略中國地方,進而擊滅毛利勢力。

  信長公面無表情地聽取報告,等到男人終於解說完畢,他忽然拿起壓切,拉開刀鞘大步向前,森冷的刀尖直指男人的鼻樑。

  男人瞪大眼瞳,然而眼神毫無畏懼,堅毅不屈地抬頭直視信長公。被世人稱為第六天魔王的織田信長露出狂傲的微笑。

  「這把刀就給你吧。」

  (咦?)

  「……是!」

  黑田官兵衛孝高顫抖著手,戰戰兢兢得接下壓切。

  「就把這刀當作我的信物,去說服中國地區歸於我的天下吧。」

  毫無任何猶豫、沒有一絲眷顧,織田信長將所擁有的眾多寶刀之一,送給了非直屬家臣的一名小領地城代。

 

  ***

 

  「又被主君逃掉了。」

  為了說服小寺家對織田展現忠誠,黑田官兵衛在小寺政職身旁跟前跟後、窮追不捨的樣子簡直像是小狗。

  『你到底是誰的家臣啊!』

  小寺政職惱怒的指控讓官兵衛傻愣愣地張口,卻無可反駁。

  為了守住信長公的信任,以及應付小寺家的猜疑,官兵衛只能將唯一的嫡子松壽丸,送入長濱城作為人質。

  「唉,我該怎麼辦才能說服主公效忠織田家呢?壓切。」

  刀劍的它自然無法回答。

  (這個人,真的很崇敬信長公。)

  和岐阜城隱約騷動不安的殺戮之氣不同,姬路城總是生氣蓬勃、充滿活力。

  (待在這裡或許不是壞事。)

  只不過換個地方侍奉信長公而已,總有一天,或許還能再見到主公的。壓切只能如此說服自己。

  

 

  

  天正六年 十月

  

  眼見中國地方即將成為信長公的囊中物,織田家臣之一的荒木村重卻突然起兵謀反。聽聞此事的官兵衛,在秀吉指示下立即前往有岡城,希望說服荒木回心轉意。

  不到一周,令人驚愕的消息陸續傳入姬路城。

  「官兵衛大人被荒木大人幽禁了!」

  「小寺主君背叛了殿下,想要將殿下殺害以絕後患。」

  「聽說荒木想要獲取殿下的協助,共同對抗織田家。」

  「官兵衛大人已經死了嗎?」

  「不,最近有岡城的戰事一直僵持不下,說不定殿下真的和荒木合作了?」

  各種消息紛沓雜亂,亦真亦假,誰也不清楚各方傳聞的真實性。

  但是無人會質疑織田從安土城遞來的訊息:

  「將黑田家的松壽丸處死。」

  

 

  代替兒子官兵衛駐守姬路城的黑田職隆,立刻決定:即便松壽丸已死,仍願意繼續侍奉織田家。

  「官兵衛生死不明,這是唯一讓黑田家存續的方法。」

  相對陷入混亂的姬路城,壓切顯得異常冷靜。但是接連遭遇主人下落不明、少主被處死等等強烈打擊的黑田家付喪神,根本無法理解壓切的心思。

  「對你而言,黑田家根本無所謂吧。」

  與官兵衛親近的刀劍如此說道。

  「那個織田信長如此下令,無非是要毀滅黑田家啊!」

  「…………」

  壓切無言以對。因為這並非不可能,或者說它早就知道了。殘殺家臣、火焚寺院,摧毀連個直臣都算不上的地方小城代又算什麼。

  「恭喜你,終於有機會回到織田信長的身邊了呢。」

  沉痛的巨變使刀劍付喪神的表情扭曲,口不擇言地說出惡意的言語:

  「你根本不配稱為黑田家的守刀。」

  壓切這才意識到自己有多麼愚蠢。

  無論如何想證明一片赤誠的忠心,「壓切」已經是織田信長下賜給黑田的御刀。

  它卻刻意忘記了這個事實。

  

 

  

  慶長元年 元月

  

  即使獲賜名號「日本号」,就算稱譽為「正三位」,也不過徒有虛名的無用武器;天皇御物、右府藏品、太閣下賜,再怎麼多好聽的形容,仍不改只是擺著好看的裝飾物件。

  「將那把槍給我吧。」

  長久以來的朦朧混沌,都在一瞬間豁然清晰。

  「哈!真是有眼光,那可是太閣殿下所賜予我的、正三位名槍日本号!」

  福島大人拍著大腿大笑,對表情精悍的魁武男人舉起酒盆。

  「以此槍為賭注,咱們來喝酒比試吧!太兵衛。」

  日本号看著男人露出豪放不羈的笑容,仰頭一口飲盡杯中物。

  

 

  「太兵衛!看看你又喝酒惹出了什麼亂子!」

  「喔,是主君啊。」

  黑田長政怒氣沖沖地總算找到母里太兵衛,劈頭就是一頓斥責:

  「聽說你將太閣殿下賜予福島大人的名槍帶回來了?」

  母里露出痞笑,將雕刻有俱利伽羅龍的大身槍展示給長政。

  「看吧,真是把不錯槍呢。」

  相對母里的氣定神閒,長政的怒氣已經達到極限。

  「福島大人已經派來使者要追討槍回去!太閣下賜的槍可不是開玩笑的,快點拿去歸還!」

  「恕難從命。武士不二言,既然福島大人已經承諾予我,那麼日本号當是歸我所有。」

  「太兵衛、你──」

  「看來喝酒誤事這句話,要好好地送給福島大人吶。」

  日本号興致盎然地看著新的主人和他的主君爭吵不休。

  和慎重置放的福島正則大人不同,豪爽不拘小節的母里大人雖然也將它視為珍寶,卻是乾脆地當作武器使用。透過主人的指尖的溫度,感受人類的心臟鼓動隨著戰鬥越發高昂,暢快淋漓的汗水浸染槍桿,所獲取的靈力也更加強烈。

  黑田家的年輕主君還在單方面地和太兵衛起爭執,他的身後卻隱然出現一振付喪神的身影。打刀似乎對主君和家臣之間的爭吵有些無奈,接著才發現日本号的存在。

  「你就是母里帶回來的槍嗎?」

  「你是──」

  「在詢問別人的名字之前,先報上自己的名號才是禮節吧。」

  打刀高傲的語氣教人感到不快,但是日本号無法從它俊美的姿態別過視線。

  「天皇御物正三位,太閣下賜的名槍、日本号。」

  「正三位……」

  打刀喃喃念著,突然想起什麼般驚訝地睜大雙眼。

  「是嗎,你是那時候的槍啊。」

  「我和你曾經見過嗎?」

  對方熟悉的氣息使日本号有些困惑。打刀站在走廊上俯視日本号,突然伸出手揉亂它的捲髮。

  「欸、你幹嘛──」

  「變得一點都不可愛。」

  淡笑著說出不明所以的話句,打刀轉身緩步離開,徒留下還在呆愣的日本号。

  不久後,日本号便得知那振孤傲的打刀,名為壓切。

  

 

 

  慶長二年 六月

  

  朝鮮之役暫告一個段落,中津城內難得飄散和平輕鬆的氣氛。

  「喂!練武時怎麼可以玩耍吵鬧呢。」

  從中庭傳來豪邁狂放的嗓音,大聲斥責少年們的嘻鬧喧嘩,語氣卻滿是寵溺。

  閒著無事、呆在議事廳的壓切試著向中庭窺望,但是坐在屋子內當然什麼都看不到,只好趁著沒人注意悄悄往迴廊移動。不出所料,母里又帶著兒子吉太夫,與熊之助少主練武操課。少年們舉著木刀木槍相互比劃,而那把大身槍也隨侍在母里身側。

  「父親大人,可以再演示一下那套槍法嗎?」

  「太兵衛、再來一次!」

  「既然少主都下令了,當然沒問題!」

  母里放肆地大笑,輕鬆高舉足足有十尺六分多的大身槍:

  「來吧、看仔細了,這就是日本第一的槍、日本号的魄力!」

  陽光照耀下的長槍閃爍黑亮,壯麗華美的龍紋雕刻彷彿隨時要躍升天際。有著高大青年身形的付喪神露出自信的狂傲笑容。

  「喝啊!」

  長槍在空中輕快地舞動,與母里精湛的槍技融為一體,輕鬆突刺擊穿稻草堆捆起的草包。

  少年們開心地鼓掌叫好。

  「太兵衛太兵衛!也能讓我拿拿這把槍嗎?」

  熊之助的眼神閃著興奮光彩,不住和母里懇求。

  「少主也想要練槍法嗎?」

  母里大笑著,將長槍遞給黑田家的二少爺。

  「好重……!」

  熊之助使勁舉起高過他近雙倍的長槍,一旁的日本号小心翼翼地緊跟在後,試著為小少主維持平衡。

  「喝啊、咦?欸欸欸欸?」

  熊之助沒有拿好重心,抓著大身槍狼狽跌倒,重重壓在日本号的靈體身上。

  「──噗、啊哈哈哈。」

  還好少主沒有受傷,但是日本号摔倒的樣子實在太過滑稽,壓切忍不住笑出聲。

  護著熊之助被壓倒的日本号聽見笑聲,維持躺平的姿勢仰起頭,正好與壓切的雙目對望,露出一臉「躲在那裏笑什麼啊」的懊惱表情。

  壓切趕忙收起笑容,轉頭往旁咳嗽幾聲。

 

 

  不久後,戰事又起,黑田家的武士再次前往朝鮮之際,卻傳來熊之助與吉太夫共同遭遇海難的死訊。

  (我又、無法守護任何人了。)

  天命難違,和物件相比,人類的壽命實在太過短暫。未能成長的幼小身軀消失在汪洋大海,連屍首都無法尋獲。

  在海的另一端,遠在朝鮮的官兵衛大人會怎麼想?長政大人能夠接受親愛弟弟的死訊嗎?如果能像跟著母里前往朝鮮作戰的那把槍一樣,是否可以在獲知消息時隨侍在主人身邊安慰,分擔他的哀愁?

  被稱為守護御刀的壓切只能留守城內,什麼事情都做不到。

 

 

  

 

  慶長九年 三月

  

  「真是的,原來在這裡啊。」

  在紫藤滿開的御鷹屋敷,日本号終於找到尋覓的對象。雖然倚著廊柱陷入沉睡,壓切仍維持端正跪坐的模樣,彷彿等著誰歸來。

  (明明對於大殿下的事情總是隻字不提。)

  和過於崇敬主君的母里大人不同,壓切一聽到黑田如水的名字總會板起臉孔。然而大殿下離開福岡城的時候,它卻一定會出現在如水的居處。

  藤花如瀑布垂洩隨風搖曳,片片花瓣飛舞,在壓切身上沾染點點紫藤的香氣。

  難得看到它閉眼不說話的樣子,日本号呆然地凝視許久。

  不得不承認,壓切真的是美麗到令人屏息的刀。

  意識到的時候,日本号已經伸出手,指尖輕輕撥開壓切髮梢上的花瓣。雖然動作輕緩,壓切還是察覺他者的氣息,皺起眉間,睫毛微微顫動。

  「……誰?」

  壓切睜開雙眼,藤色眼瞳倒映出日本号的模樣。日本号內心的某處被扯動,宛若在湖面上投入小石子,引起陣陣漣漪。

  「你怎麼在這裡?」

  看清來者是誰,壓切恢復平時的倨傲,冷聲質問:

  「你不是應該隨著母里在京都嗎。」

  「因為有要事稟報,所以和母里大人先回來了。」

  投射而來的疑惑目光,使日本号頓感狼狽,急忙移開視線,甚至產生想要趕緊離開的念頭。但壓切強硬地瞪視日本号,讓它找不到適當的藉口或時機。

  「什麼要事?」

  刻意加重語氣,壓切緊追日本号猶疑的表情不放,隱隱產生不安的預感。

  「大殿下在二十日的辰時過世了。」

  到底還是逃不過,反正早一時晚一時,它還是會知道的。日本号低聲陳述黑田如水去世的消息。

  面對主人的死訊,壓切只是聽著,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這樣啊。」

  嘆息般的低語,壓切丟下日本号起身離開,卻不是往本丸走去。

  「喂、你要去哪裡!」

  沒有哀傷,沒有惋惜,壓切的反應實在過於平淡到令人錯愕。日本号忘記該有的禮儀大聲怒吼:

  「現在大家都忙著處理大殿下的後事,你──」

  「我已經沒有在這裡的必要了。」

  沒有起伏的冰冷言語截斷日本号的叫喊。

  「都結束了。」

 

  ***

 

  數日後,黑田如水的靈柩迎回福岡城。本以大殿下為出家之人,會採行佛教的葬禮,儀式卻是由一群怪異服飾的人們主持,拿著不明所以的十字木架和念珠默念祝禱。

  儘管博多藤四郎和它解釋,如水殿下其實是信奉異國宗教的基督教徒,遺言表明要以基督教的形式舉行葬禮,但日本号隨意敷衍,心不在焉。

  神父披上聖帶穿著祭服,朗誦日本号聽不懂的異國語言,木棺隨著吟詠的慰靈詩歌下葬覆土。莊嚴神聖的儀式過程中,不時傳來人們的啜泣聲。日本号看見母里的表情緊繃,強忍悲痛,但眼眶盈滿淚水。

  日本号在前來弔唁的人群中來回穿梭,想要找尋熟悉的身影,但沒有任何結果,甚至因為太過在意而暗自熅火。

  直到葬禮結束,日本号都沒有找到壓切的蹤影。

 

 

  尚未興築完畢的福岡城內充滿哀悽的嘆息。

  失去主人的御鷹屋敷毫無生氣,就連盛開的紫藤都顯得垂頭喪氣,花瓣紛落隨風消逝。

  黑田家上下無論親屬家臣,甚至關係親近的付喪神都前往葬禮送大殿下最後一程,只有它逃避地遠離,逃回這個以為不會再來的地方。

  居間放置的十字架上開始有堆積灰塵的痕跡。壓切將十字架擦拭乾淨,順便點上兩旁祝禱用的燭火,火光搖曳的房間卻更加感到寂寥。

  「官兵衛大人。」

  這個人曾經用沒多少刀繭的手指輕撫,輕聲呢喃它的名號。

  (壓切。)

  至到今日,壓切仍無法忘懷當日的情景。

  曾經以為再也見不到主人,以為松壽丸少主被織田信長處死,黑田家已是窮途末路,自己卻只能持續留守姬路城,什麼都做不了。

  在一年的等待之後,官兵衛大人帶著松壽丸回來了。

  經過長期監禁在土牢的折磨,官兵衛的樣貌與性格再也不是它所認識的男人。即使如此,壓切仍歡喜地迎接主人的歸來。

  然而,官兵衛回到姬路城的晚上,雙手緊握這把織田信長賞賜給他,曾經認為是最高榮譽的刀劍。透過顫抖的指間,壓切察覺到官兵衛內心深處對信長的怨恨,以及信念崩壞的聲音。

  (我無法原諒下令處死松壽丸的信長公。)

  從有岡城脫困後,見到織田信長的瞬間,官兵衛無法克制內心湧起的殺意,想來信長也從瞪視的眼神中看出強烈的憎恨。但是為了黑田家的承繼,再者松壽丸仍然活著,官兵衛勢必繼續侍奉織田家,侍奉他再也無法忠誠的主君。

  (壓切啊……)

  這是壓切第一次,對織田信長封賜的名號感到厭惡。

  官兵衛鬆開緊握到疼痛麻痺的手掌,改將壓切擁抱入懷。

  (既然你是信長公下賜黑田家的寶刀,請守護在織田治世下的黑田家──請你守護松壽丸。)

  主上顫抖的聲音在壓切的腦海中徘徊不去。

  從此之後,主人再也沒有親近過它;就算松壽丸成人改名為長政;即使信長公已經死於本能寺之變,官兵衛也未曾再次觸碰壓切這把刀。

  殘燭燃盡,壓切被無盡的黑暗包圍,不知何時臉上滿是淚痕。以為傳自遠方的模糊聲響,原來是自己發出的低吟啜泣。

  「官兵衛大人。」

  以為持續等待,就能迎來主人久違的溫暖和清澈微笑。

  「只要能夠回來,不管多久我都願意等待…………」

  但是已經沒有那個必要了。

  因為等待的對象不會再回來了。

  

 

 

  慶長十一年 三月二十一日

  

  黑田如水去世兩年後的忌日,才新建成的紀念教堂正舉行追弔彌撒。

  由長政大人繼承後,才又改換名號的壓切長谷部,第一次接觸前任主人信奉的海外異教儀式。

  當他還在織田家時,總以為那些南蠻傳教士帶來的只是新奇古怪的器物、和無法理解的胡言。如今身處異國宗教莊嚴的祭儀,內心竟然感到不可思議的平靜。

  (官兵衛大人當年在黑牢裡,聽到聖歌時也是這樣的心情嗎?)

  聽說有岡城主夫人驒詩,在土牢外吟唱聖歌給予官兵衛活下去的勇氣,也是他日後受洗成為基督教徒的遠因。

  Agnus Dei, qui tollis peccata mundi, dona eis requiem. Agnus Dei, qui tollis peccata mundi, dona eis requiem. Agnus Dei, qui tollis peccata mundi, dona eis requiem sempiternam.

  (上帝的羔羊,除去世人罪的主,賜他們安息。上帝的羔羊,除去世人罪的主,賜他們安息。上帝的羔羊,除去世人罪的主,賜他們永恆的安息。

  傳教士領著眾人吟唱安魂彌撒曲。長谷部悄悄環視四周,除了長政大人以家主身分代表參與,黑田家的重臣亦列席彌撒,共同追思他們敬重的前主。

  然而在垂頭祈禱的人們之中,有個特別顯眼突兀的存在。

  對方似乎發現它的視線,疑惑地回頭張望。長谷部趕緊低下頭試圖避開,過一會兒後偷偷察看,已經沒有槍的身影。

  幾乎就要忘了那傢伙是母里的槍,被主人極度喜愛的它,不可能不跟著陪同吧。長谷部對自己的失算感到懊悔。

  趕快找個時機回去城內吧。長谷部才這麼想著,日本号就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

  「──這次沒有逃走啊。」

  低沉的嗓音重擊胸口,疼得長谷部無法做出反駁,只能咬牙切齒。

  「與你無關。」

  兩刃相視對峙,長谷部毫不畏懼,直視日本号因怒火而燃燒的緋紅眼瞳。

  最終是日本号率先移開視線,長聲嘆氣。

  「你不適合這裡,還是快點離開吧。」

  「什麼、」

  「那個樣子簡直糟透了。」

  沒有再多看一眼,日本号留下發怔的長谷部快步離開。

  長谷部看著日本号離去的背影,無法控制奪眶而出的淚水。他不需要安慰,也不需要同情,只是──想要成為主人重視的存在。

  所以它必須捨棄對前主的眷戀。

  

 

  (到底算什麼啊,那個表情……)

  日本号的胸口彷彿被什麼攫住而發疼,無法理解為何看到臉色蒼白、暗自強撐的長谷部,會有想將他抱入懷中的衝動。

  未滿百年的年輕付喪神還不懂人類的情感,更無從知曉此刻名為「憐惜」的心情,究竟表示怎麼樣的意義。  

  

 

 

  慶長十一年 十一月

  

  今日的福岡城顯得特別喧鬧。

  在那一位離世後,長谷部似乎很久沒有看過如此熱鬧的情景。

  (對了,今天好像是萬德丸少主的袴著式。)

  望著空蕩蕩的書齋,他才發現本體不知何時已被放置於廣間。久居在一室之方,連反應都逐漸變得遲鈍。

  長谷部忍不住動了想出去探看的念頭。

  (少主是怎麼樣的孩子?成為這個家的主人後值得效忠嗎?)

  邊想著,付喪神的靈體已經邁開腳步,往熱鬧的廣間走去。前往廣間的長廊途中,長谷部卻被庭院中一道突兀身影吸引視線。

  是母里太兵衛的槍。

  長谷部對這把槍沒什麼好印象,漠然想移開視線繼續前進,卻無意間看到長槍捲起袖子,裸露的手臂上纏滿白色繃帶,非常刺眼。

  「你在那邊做什麼。」

  沒想到會將心中的碎念脫口而出,長谷部砸舌一聲,卻來不及收回。

  「嗯?原來是公主殿下啊。今天不待在書齋啦?」

  日本号的調笑言語讓長谷部更加後悔方才的衝動。不過久未出陣,就成為日本号所稱「彷彿深閨之中的公主殿下」。

  長谷部咬咬牙,決定眼不見為淨,轉身快步離開。

  為什麼會包紮繃帶的原因,不用想都知道,那是在戰場上留下的傷痕。

  太可笑了,號稱黑田第一勇士的母里太兵衛,怎麼會帶這種容易損傷的槍上戰場?日本号出自皇家御物,原是觀賞用的工藝品,連武器都稱不上。相較之下,身為皆燒刀的自己明明更加適合戰場──

  長谷部的思緒,被廣間傳來的騷動打斷。

  「什麼是比父親更高的功名啊!」

  被這聲怒斥驚嚇,長谷部快步趕往廣間。

  「長政大人,請您冷靜!」

  家臣和僕役們慌了手腳,紛紛上前制止因憤怒而失控的長政。

  「你倒是說說看,什麼是比父親更高的功名啊?太兵衛!」

  「就是字句上意思啊,期待少主能做出比殿下更好的功績,是家臣的榮幸。」

  被怒斥的母里仍是不急不徐的慵懶態度,倒是旁邊的萬德丸已經被父親的吼聲嚇得啼哭。或許被兒子的哭聲惹煩,長政質問的態度更加尖銳。

  「你的意思是,我的功績不如父親大人嗎?」

  瞬間,連長谷部都無法理解發生何事,在場眾位家臣也來不及阻止,長政拔出放置在席邊的壓切長谷部,一個箭步便向母里太兵衛揮砍。

  鏘。一道刺耳的金屬聲響,太兵衛反手抄起身邊的日本号,擋下黑田家主凌厲的攻擊。

  長谷部回過神時,日本号守衛著主人,手臂上白淨的繃帶被鮮血染紅,砍下的地方正好是本來就有的傷。

  「日、……」

  長谷部想要出聲叫喚,但又強迫嚥下。

  「這是在吵鬧什麼!」

  黑田家重臣之一的井上之房在侍僕通報後匆忙趕來,看到混亂的景象忍不住皺眉。

  「太兵衛,對殿下舉兵器相對成何體統!」

  母里聳聳肩,放下手中的槍。但長政還是維持舉刀對峙的姿態怒視母里,手握壓切長谷部用力地不斷顫抖。

  「你打算用父親的刀,砍殺黑田家的重要家臣嗎?長政。」

  「母親大人……」

  光夫人的到來,終於讓長政放下手中的刀。

  「若在下有對殿下失禮之處,還請寬恕。」

  敵不過井上的眼色,母里敬坐深深鞠躬。

  「黑田家於我母里家有大恩,在下必永遠忠誠侍奉黑田家。」

  長政聽罷哼聲,收起刀刃。

  那時候,長谷部覺得自己永遠都不會忘記,日本号臉上那滿是驕傲的笑容。  

  

 

  

  天保初年 某日

  

  在首席家老栗山大膳,與二代藩主忠之大人引發的黑田騷動之後,它跟隨母里家離開福岡城,已經過了多少年?

  土藏倉庫裡的昏暗,讓時間的流逝變得遲緩無趣。日本号清楚知道,大身槍在和平的江戶時代是沒有任何價值的,或許就連放置倉庫內都嫌占空間。偶爾才因為疾病猖獗時,有機會取出來給人趨吉避兇。

  被太兵衛大人吞取之前,似乎也有過如此和戰場無關,只是被當成擺飾品贈禮的歲月呢。那段與太兵衛大人在戰場上共同奔馳、於宴席上豪爽飲酒歡笑的日子,現在想來也彷彿夢一般。

  不過,這樣的日子對「人類」而言,才是幸福的時光吧。

  你現在幸福嗎?長谷部。

  

  ***

  

  長谷部幾乎沒有離開過福岡城。

  世代更迭,黑田二十四騎漸漸移出城外,不知不覺間,福岡城內居住的家臣面孔也越來越陌生。戰爭結束的和平時代,刀劍的價值已不是單純的殺戮工具,而是擺置好看的象徵裝飾物。

  隨意送出的信長公;無法原諒而冷落的官兵衛大人:視為家寶因此銘刻金象嵌銘的長政大人──

  無論如何,只要能侍奉主人就足夠了。

  站在沒有天守閣的平台上,長谷部往天神的方向遠眺,卻無法從櫛比鱗次的長屋房舍裡找尋目標物。

  沒有戰爭的時候,那本槍也會依然笑著放蕩不羈地狂言飲酒吧。

  還有再次見面的機會嗎。

  未能知曉歸來的時間,長谷部的刀影跟隨十一代藩主長溥,前往江戶。

  再度聽說那把槍的消息,它已不是母里家的家寶。

 

 

 

  大正九年 某日

  

  安川男爵將一度流落在外,母里世代相傳的大身槍日本号,獻上給曾是福岡藩主的黑田侯爵家。

  日本号沒有想過自己會有進入黑田家的一天。

  熟悉的黑田家付喪神仍如同往日般親近,對日本号的歸來表達熱烈關切與開心之情。唯獨一振打刀冷冷地沒有正眼看向它。

  壓切長谷部的眼裡沒有日本号的影子。

 

 

  無論多少年過去,時間更迭,天皇的年號換了又換,它們的居處從黑田家轉移成為福岡市的博物館,每年寒冷的冬季被人類困於窄小的玻璃箱內共處一個月,壓切長谷部都不曾和日本号眼神交會,更遑論交談。

  彷彿它不存在於此。

  

 

 

  西元二二○五年 八月

 

  「為什麼不提有關黑田家的事情。」

  「我不想談。」

 

 

 

  西元二二○六年 四月十九日

 

  櫻花燦爛撩亂,刀劍男士們藉口偷懶的賞櫻宴會仍然沒完沒了,長谷部卻在一群喝得東倒西歪的酒鬼中,找不到日本号的身影。

  「和泉守,有沒有看到日本号?」

  「啥啊?泥說要找現在最帥最流行的刀嗎?啊哈哈哈那不就是偶嘛!」

  沒救了這群酒鬼。長谷部差點想要一拳揍下去,好讓和泉守兼定清醒點,但看見旁邊坐著的堀川國廣只好作罷。

  「怎麼了嗎?」

  一期一振忙著分送櫻花糰子給弟弟們,見到長谷部皺眉的樣子不禁詢問。

  「沒事……我大概知道那傢伙在哪裡。」

  「是嗎。對了,要不要拿些糰子呢?還有很多。」

  「既然醬,順便帶些給日本号拔。」

  博多藤四郎口齒不清的邊吃邊說道,手指向透著粉色帶有春天氣息的點心。

  日本号應該不喜歡吃這種東西吧?長谷部還在猶豫,一期一振已經將盛裝好的糰子塞給長谷部。

  「那位大人也會很開心的。」

  博多眨眨眼,意有所指。

  無法拒絕一期一振和博多的好意,長谷部只好收下擺放精緻櫻花糰子的托盤道謝。

  穿過本丸的長廊直到盡頭,是一塊少有人至的空地,立起的小型棚架垂落綻放的紫藤花,散發淡雅的清香。

  日本号就坐在長廊,望著隨風搖曳的紫藤啜飲杯中物。

  「喔,你來了啊。」

  要喝嗎?日本号毫不在意地將剛到唇邊還沒喝完的酒遞給長谷部。

  放下裝有糰子的托盤,長谷部接過日本号的酒盞,仰頭飲盡。

  「這是什麼時候買的酒?」

  「昨天,因為想起大殿下的忌日,沒想太多便買了。」

  你拿了什麼過來嗎?日本号伸手端起長谷部帶來的托盤,發現是糯米糰子後不滿地抱怨。

  「喂喂,下酒的拿甜點適合嗎?」

  「有意見的話,自己去廚房拿。」

  長谷部不予理會,奪過日本号的酒瓶為自己斟酒。沒酒可喝的日本号只好乖乖吃起糰子。

  幾杯清酒入喉,長谷部的面頰逐漸通紅。

  「不過,沒想到會開得這麼繁盛……」

  在幾近散盡的櫻色中綻放的紫藤花瀑,宛如夢境般虛幻燦爛。

  「剛帶回本丸的時候,明明只是那麼小株的藤蔓。」

  「要好好感謝博多喔,聽說你帶回來後幾乎都不管照顧。」

  「抱歉。」

  出乎意料的坦率道歉,不過想想也是理所當然。

  由於無法面對在黑田家的過往,就算長谷部在衝動之下從博多灣帶回瀕死的藤蔓,卻從來沒有親自照顧它。

  只因睹物思人。

  「那時候的紫藤也是開得很漂亮。」

  是指得知如水殿下死訊的時候嗎?日本号用吃完糰子的小碟子充當杯盞,喝著酒含糊回應。

  回想起來,那是日本号在意起長谷部的開端。

  「在那之後已經過了多少年呢。」

  長谷部垂下目光。手中的清酒閃爍波光,落下一枚花瓣。

  紫藤在黑田家代表的是:堅忍不拔的生存力量。

  長谷部經歷過各種戰亂天災,依然平安存在至今,不免有所感概。無論官兵衛大人或長政大人,為了在亂世存活、延續黑田命脈,不得不做出許多違心之事。他僅是獲得黑田家的守護得以留存。

  長谷部曾經希望自己才是守護黑田家的一方。

  「如今我侍奉宣示忠誠的,是現在的主人。」

  由於有審神者,他才能夠成為刀劍男士,與其他同伴們共同戰鬥,盡責身為刀劍的本分。

  ──以及和日本号再次相遇相知。

  僅是因為不知所措,所以在博物館百年來的時間,錯失無數次談心的機會。

  『最後之路無須迷惘,順其自然即可。』

  日本号吟詠的句子,讓長谷部猛然回神。

  「那是、」

  「還記得吧,如水殿下的辭世句。」

  「怎麼可能會忘記。」

  「你之前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呢。」

  不同之前的嚴厲斥責,日本号表情溫和地對長谷部綻出微笑。長谷部怔愣著,不知道發燙的臉頰是因為酒的緣故,還是眼前的傢伙造成的。

  「剛來在這裡看到你的時候,我嚇了一大跳。」

  長谷部的戰鬥服裝,如同在如水的葬禮所見到的基督教祭服,並且染滿紫藤的色彩。

  既然是黑田的刀,長谷部卻不願提及黑田家,所以最初日本号對長谷部充滿慍怒,將對於長谷部的在意,誤解為憤怒不滿。

  「能在這裡和你相遇真的太好了。」

  日本号低聲訴說。就算相處數百年的時間,若不是來到這裡的機緣,他們可能永遠也不會理解彼此。

  「擁有人類的肉體生活,以人類的情感嘻笑怒罵。像這樣和你在一起,我覺得很幸福。」

  回望日本号帶有笑容的眼神,長谷部的身體微微顫動,置於膝上的手被日本号執起,交疊的掌心傳來安心的溫度。長谷部不發一語,與日本号十指交扣,躺臥在對方肩頭作為回應。

  藤花隨風擺盪,宛如祝福般灑落粉紫色的花瓣。

  絕對不會再次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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