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收到那傢伙的手紙肯定沒有好事,即使如此仍執意掉落這個由糖蜜所構築的陷阱,將骯髒的此身裹滿甜膩的味道。

 

七天前,織伊屋收到一封沒有收件者也未署名的書信。

與「外面」的書信往來在吉原是再普遍不過的事情,娼妓們勤奮地每日遞送信件和客人維持聯繫,殷切期盼能牢牢緊繫恩客的心,更現實地是為了確保往後接客的穩定財源。長谷部早已見怪不怪信紙上頭經常寫著纏綿悱惻的情聲愛語或淫亂言辭,然而這封信件僅有簡單的一句話:

『想見你。』

從困惑不知該將此封信轉交哪位娼妓的若眾手中接過信件,長谷部眼角掃過信件上的字跡後隨即將手紙收入衣袖內。

「晚點再處理這封信,你先去忙吧。」

長谷部擺手支開若眾去處理雜務。夜晚將臨,吉原才正要開始綻放華靡光耀的鮮艷色彩,穿著金銀繡線外褂的遊女們如蝴蝶般在街道及窗格間飛舞。確認周圍都忙碌著準備今晚的接客,長谷部抓住空閒悄悄在櫃臺下再度展開信紙。

『想見你。』

腦海中響起某人低沉醇厚的嗓音,長谷部皺眉揮去不愉快的聲音。沒有印象看過那人寫的字,然而豪邁灑脫又不失端正的筆跡不自覺地讓長谷部聯想到那狂放不羈且高大挺拔的身姿。

這麼說來,他留下的刀還置於自己房內。

作為番頭的這十幾年來,那是長谷部經歷過最糟糕的一次交易。

對方不過是陪著主子來江戶見見世面的鄉下武士,窮酸邋遢的打扮甚至教人懷疑有沒有上妓樓春宵一夜的財力。若不是城下流傳這人在城內得到將軍的賞識獲賜御刀,勾引起好奇心的燭台切同意和他的主子初會,長谷部根本不會讓這種粗野又沒教養的淺黃裏進樓,更不會有之後的往來接觸。

至今長谷部依然後悔那天的決定。

「既然那麼想要我,就按照這裡的規矩把錢拿來。」

壓抑顫抖的雙唇強裝鎮定的長谷部吐出冰冷的話語。儘管在樓內的身分是管帳的番頭,照理沒必要親自接客。然而在巡捕管制出入的花名冊中,確實登記有長谷部的名字。

從外面被賣入吉原的遊者。

「要知道,織伊屋的番頭可不比紅牌的燭台切光忠便宜多少。日之本。」

你有那個能力支付足夠買我的價錢嗎?

......我知道了。」

低沉的嗓音冷靜回應,因而無法察覺對方的情緒。長谷部聽著逐漸遠去的腳步聲將身後的房門緊緊闔上。這下總該死心了吧?要是膽敢拿錢過來就把他轟出樓外列為拒絕往來。片刻的安靜使體內劇烈的心跳彷彿響徹整個房間。

這樣就行了,從現在開始不再相見的話還來得及。

長谷部試著屏氣停滯呼吸,最好連跳動的心也一起停止。但還未能平緩情緒,咚咚急促的腳步聲從迴廊傳來逼近,長谷部抬起頭的瞬間便無預警地對上猛力拉開紙門的日之本。

「這個的價值足夠了吧。」

日之本提在手中的物件,一眼就能認出是將軍賜下的御刀。長谷部震驚地望著刀劍無法言語。

這算什麼?陷入混亂的長谷部失去思考的能力完全忘記反抗,下一秒就被日之本壓倒在地,鼻尖嗅到才剛換新的榻榻米特有的藺草氣味,試圖張口說話的同時嘴唇被狠狠堵住。

那之後的發生事情彷彿夢境般虛幻不真切,卻又確實地在身體各處留下深刻的烙印。

信紙從失神的指間滑落,長谷部猛然驚覺自己的失態趕緊拾起手紙,這才發現信件背面潦草地寫著幾天後的日期。

不知何來的確信認為一定是日之本的書信,長谷部無奈地吁嘆口氣,體內隱隱傳來的燥熱肯定是殘暑所造成。

他不需要被當成「人」對待。

娼妓只會被當作商品,為了生存不需要心,更不需要愛。




 

隨著信上的日期越來越近,長谷部的心情便越發焦躁。

是否要回信叫他不要來?但又要把信寄到哪裡?不對,在那之前,這真的是他寄來的嗎?如此這般自顧自地煩惱之際,約定的日子已經悄悄到來。

很不巧地是個風雨交加糟糕透頂的天氣。

長谷部望向外頭傾盆狂瀉的大雨,沉鬱烏雲壟罩整片天空將白晝化為黑夜一般,壓迫地教人喘不過氣,陣陣猛烈強風在狹窄的花街巷弄間侵襲咆嘯。這種天氣應該是不會有客人上門了,大多數的妓樓都闔上門扉緊閉木格,就連平時張燈結綵熱鬧非凡的大見世樓三条屋也沉寂地宛如熟睡。

只有織伊屋燃起迎客燈籠,在風雨中孤零地來回擺盪,好幾次熄滅的火燭又再度被長谷部點亮。

「不會有客人來的。」

清楚這點的娼妓們都懶散散地窩在房內休息,對於長谷部執意點燈招客的舉動頗有微詞。俱利伽羅在冷淡地向長谷部回報。

「我知道。但是帳房內太暗了,順手點燃增加亮光罷了。」

「昨晚沒什麼生意的時候,不是已經把這個月的帳目整理好了嗎?」

只著浴衣的燭台切光忠好奇地查看長谷部桌上的帳本,上頭密密麻麻地寫滿來往客人的名字和交易金額,但日期卻是去年的紀錄。

......稍微想和去年的帳目比對一下現在的生意情況。」

長谷部的辯解讓光忠和俱利伽羅不禁面面相覷。這不都擺明了無聊到只能看去年的帳本打發時間嗎?兩人無法猜透長谷部堅持留守的理由,但也不想點破長谷部那無謂高傲的自尊心。

最後仍是只留下長谷部一個人待在空蕩寂寥的玄關處帳房內。

中午過後陰鬱的雲層更向地面逼近,不間斷停歇的狂暴風雨彷彿嘲笑長谷部的等待只是徒勞。

娼妓若有真心則月末也會現明月。反之,客人的誓言亦然。

更何況他與日之本並未承諾過任何事情。

看過無數次漂流在御齒黑溝的浮腫屍體後,長谷部自認已經看清這裡是何等地獄,無法逃離的人們無論男娼女妓,再怎麼掙扎也只會深陷那黑色泥沼河流中被吞噬消失。

即使成功逃出去,但「外面」未必就是極樂淨土。長谷部何嘗未見過因為在外面無法生存,最後還是只能出賣靈肉只求生存活下去的娼妓。

付出真心只會顯得可悲而已,僅止如此。

然而一旦察覺到感情的同時,就像沾上糖蜜的飛蛾受困於黏稠的蜘蛛網上,想要掙扎只會被纏繞的絲線束縛窒息,最後留下悽慘的死狀。那還不如縱身撲火死得乾脆些,長谷部自嘲著。

遠處的寺院鐘聲揭示真正的夜晚即將來臨。

 

彷彿聽見沙沙的雜音。

長谷部蹙眉昏沉地想著這場擾人的雨何時才要結束啊?身體沉重得連指尖都不想移動半分。

雖然沒有鎖上,但為了避免雨水灑進屋內應該有把木門闔起,難道被風吹開了?長谷部艱困地想要起身,才發覺自己竟不知不覺間睡著了,勉強想起的最後印象是亥時敲響的鐘聲。

努力睜開的視線黑暗模糊,唯一能辨識的亮光是閃爍燭火的燈籠。這段時間內居然沒被吹滅啊。想著無關緊要事情同時,逐漸清晰的視野映入熟悉男人的身影。

「吵醒你了?」

日之本号似乎剛關起門扉,大雨的雜音隨之遠離。

長谷部眨眨眼懷疑自己是否在作夢,但看到日之本像是游過河流般全身溼透的模樣連忙跳起,抓取旁邊預備已久的布巾伸手擦拭日之本滿是雨水的臉頰。日之本的捲亂黑髮因為雨的關係柔順地披散在肩膀,看不慣的模樣直教長谷部頻頻逸開視線。

「怎麼了?」片刻的遲疑使手上的動作停滯,引來日之本的注意。因為雨水變得微冷的大掌回握長谷部的手,隱約可以感覺對方脈搏跳動的聲音。

不是夢。

那封信是你寫的嗎?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這種天氣還上妓樓是瘋了嗎?給我滾回去不要再來──千言萬語哽在長谷部喉頭,原先設想好趕走對方的言辭,於此時卻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想見你。)

佔據內心所有角落的情感不斷重複這句寂寞:

「好想見你。」

無意識脫口而出,長谷部拉下罩住日之本的布巾主動吻上對方。

唇舌碰觸瞬間才驚覺自己的失態,長谷部慌張地想要往後退開,但日之本的動作更加快速,大掌抱住長谷部的後腦杓強勢撬開唇齒侵入口腔,沿著齒列攫獲長谷部微顫的舌頭。

「唔、嗯──

長谷部抵住日之本的胸膛試圖推拒,然而腰際被另一隻手牢牢箝制,貼近蠢動扭身的動作令人不禁聯想到床笫之事。

「放開、嗯......

抗議的話語消失於喘息,日之本濕熱的舌葉緊緊糾纏長谷部不放,靈活如蛇地來回舔舐迫使長谷部必須回應。

本來長谷部就沒有多少次接吻的經驗。人們來到吉原享受的是春宵一刻而非愛情,如此激烈表達情感的吻讓長谷部感到暈眩,身體逐漸發軟,缺氧而努力汲取空氣的口鼻滿是日之本的狂獷氣味。

如果哪天自己死了,死因肯定是溺死在這男人懷抱的氣息中。愚蠢荒誕的想法令長谷部昏沉的腦袋猛然驚醒,惱怒地反咬日之本的舌尖。

大概察覺到懷中的溫香軟玉瞬間冰冷堅硬還冒出殺氣,日之本總算鬆手放開長谷部。

「想說好久不見怎麼變得可愛了,還是和以前一樣愛逞強嘛──、!」

話還沒說完,日之本趕緊閃過長谷部正面擲來的算盤。錯失目標的凶器砸中牆壁挖出深刻的窟窿,露出牆內的稻草梗和土泥。

「衣服都被你弄濕了。」

長谷部冷言說出莫名其妙的抱怨,一邊推著日之本進到屋內。

平常娼妓使用澡堂的時間都在早上約莫巳時的時候,今天多半也因為難得不必接客而早早歇息,長谷部賭著這點偷偷把日之本帶到屋子後方的澡堂。

「濕衣服脫下來放那個竹簍裡,想要熱水的話自己燒。我去找有沒有能給你更換的衣服。」

「長谷部。」

又來了,又是這種叫喚的語氣。長谷部鎖緊眉頭強忍不耐煩回道:

「幹嘛。」

「不一起洗澡嗎?」

長谷部立刻表情嫌棄地轉身,背對用力啪地闔起澡堂的拉門掩去日之本痞氣的調笑聲。

不久,門後傳來陣陣水聲和燃燒柴火的劈啪聲響。從方才持續發軟的腰際使長谷部背抵著門板慢慢滑落坐地,側頭傾聽門扉後方隱約細微的衣物摩擦聲。

待到確認裡面的傢伙開始洗熱水澡後,長谷部才去找來店裡最大件的長着放在澡堂門外,卻沒通知半聲就回到自己的房間。

木格窗外的風雨聲仍舊喧囂不見減弱的跡象,長谷部的眼角餘光瞥過置於床之間刀架上的御刀,沉默地開始鋪整床鋪棉被。

這是最後一次了。

沒多久,日之本穿著剛換的長着逕自進入長谷部的房間。看來尺寸剛好合適,長谷部暗暗鬆口氣,不意間瞥見日之本右手腕上用繃帶裹起的新傷。

「那是?」

「嗯?啊啊,沒什麼。來的路上遇到風雨,馬兒受到驚嚇扯壞了韁繩,不小心把手也拉傷了。幸好已經快到江戶,再晚一些恐怕今天趕不過來。」

............

因為今天而急切的不只有自己,無論如何斥責對方晚來的惡言是說不出口了。

「好啦,既然床都鋪好了,就早早來睡吧。」

「嗯、──咦?」

都已經認命做好心理準備讓對方抱自己,日之本卻是悠哉地鑽進棉被真的準備躺下睡覺。長谷部呆愣得直直盯著日之本掀起被單一角露出的床鋪空位。

「你也等了一天很累吧,快點來睡。」

──不做嗎?」

簡直像是期待的邀請,長谷部懊惱地抿緊雙唇也無法收回方才的問語。

日之本似乎也愣了一會,接著扯開笑容拍拍床鋪:

「快點過來,一直舉著棉被手很痠吶。」

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麼。長谷部有如警戒的小動物緩緩靠近,指尖尚未碰觸到床被隨即被日之本拉入被窩摟進懷裡。

「幹什麼、」

還不習慣整個人被擁抱入懷,長谷部掙扎著想抽離脫身,就算拉開一點點距離也行。但越是掙扎亂動,日之本的擁抱就越緊窒到無法呼吸,甚至抬腿圈錮住長谷部的雙腳交纏避免他輕易逃掉。

經過一番纏鬥後,長谷部只好不甘不願地放棄掙扎,將臉埋入日之本的胸膛。

「乖,好好睡覺。」

誘哄孩童般的語氣讓長谷部閉上雙眼賭氣不願回應。溫熱體溫和洗浴後的清香混著日之本的氣息非常好聞,舒服到漸漸緩和長谷部緊張的心情。

想要回抱但又不想被發現,於是長谷部悄悄拉住日之本的衣角,僅是如此便感到無比安心。

 

睡著了嗎?

胸前傳來淺淺規律的吐息,日之本稍微鬆開摟抱的力道調整姿勢,讓長谷部可以更安穩舒服地枕在自己手臂上熟睡。將長谷部從自己胸口移開時對方似乎不太高興地還想要再鑽回去,無防備的可愛模樣忍不住讓日之本咯咯輕笑,眼底載滿疼惜。

最開始日之本号對長谷部的印象並不好。

「沒錢沒格調的傢伙還是滾去羅生門河岸找鐵砲女郎快活吧,一切五文錢,不是和您很相襯嗎。」

初見面時長谷部甚至用柔聲軟呢的花魁腔如此說道,露骨地投射鄙視不屑的眼神。

在吉原,長谷部算是某層面上的名人。尤其茶屋充斥的各種八卦中特別不乏關於長谷部的謠傳。

(那個番頭職位可是和樓主討好求歡得來的,反正既然要賣身不如只賣給忘八。)

(聽說還勾引花魁客人的隨從,要求的價碼還不低。)

(別看他面對客人總是擺出和善的笑容,對娼妓的態度實在很糟糕,到了接客年限沒有賺頭的就會立刻趕走。)

對於這些流言蜚語,相對生氣並嚴厲駁斥的燭台切光忠,當事人卻不以為然的向日之本丟回一句:

「所以呢?」

你希望我回答什麼。長谷部堅毅的雙眸沒有半點慚愧之色,然而日之本卻從他時常眺望天空的背影讀出些許寂寞。

從那時開始,想要陪伴在長谷部身旁的心情越來越強烈。

從床之間細心安置的刀收回視線,日之本擔心外頭的風雨聲會驚擾長谷部睡得不安穩,於是拉起棉被蓋過耳朵,輕撫長谷部後背的力道猶如蜉蝣薄翅振動。

終於再次見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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